第二十二章 狗屁的规矩,暗中的指点 (第2/2页)
“再上层楼,再上层楼,先前诸般愁,此时俱休,我本是那梳碧湖畔的打柴少年,何必强要学人说天凉,须知今日并未入秋。”
宁缺提起笔来在纸上随意书写,并没有什么特定的想法,只是随着此时此刻的心意散漫而文,随着笔尖在纸上写出一个个清透妍丽的字,胸腹间那阵烦闷到极点的情绪,竟仿佛像墨一般逐渐被笔笔抹去,消失无踪。
“入楼十七日,日日苦修,却修不到字辞入心,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溜走,我曾清醒过,也曾无来由堕入黑甜梦乡,但它们总是不在。”
“如果纸面上的它们是虚妄的,为何我能看见它们?如果它们是真实的,为何我不能记住它们?如果他们是存在于真实与虚妄之间,那写出它们的墨是真实,还是虚妄?承载他们的纸是真实,还是虚妄?”
既然只是心情随意抒发,写到此时,宁缺忽然不想再写了,于是他停腕搁笔,静静看着纸上那些字,把书册放回书架之上,转身对不远处的赵无昊恭谨一礼,就这样走下楼去。
良久之后,赵无昊放下了手中的书籍,走到了案几上的纸张,看着那秀美绝伦的簪花小楷,嘴角微微一撇,有些恼怒的说道。
“一个大男人写什么簪花小楷,真是活该你无法踏入修行大门!”
话虽如此说,赵无昊还是提笔挥墨,龙飞凤舞的写了起来,破坏了书院的规矩,指点起了宁缺修行之法。
“规矩,算什么,就是一个臭狗屁!”
第三声散钟敲响,学生们三三两两离开书舍,或回长安城,或赴灶堂抢最新鲜的第一根玉米棒子,或踩着湿地旁的石径往旧书楼去。
宁缺走到书架前,看也不看,便抽出了那本薄薄的小册子,对于这本书册的位置,他早已烂熟于心,只要走上楼来,哪怕把他的眼睛蒙住,他也能准确地找到,只可惜本也应烂熟于心的内容,却还是一点没有记住。
宁缺在心中轻轻叹息了一声,他翻开了这本《气海雪山初探》,再次看了起来,不知过了多久,再次走动了西窗旁的案几前,想要随便写些什么,抒发一下心中的感受。
忽然间,他的眉头微微蹙起,目光停在了上次书写的纸张之上。
“无需理解,无需思考,只看文字本身。”
宁缺瞬间就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,难道这就是当年书院抄书的神符大师本意之所在?那么我需要做的事情,就是去看这些字,而不去想这些字的意思。
宁缺看着膝头的薄册,默默思考了很长时间,这些日子他拼着精神大量损耗,不停苦读楼中藏书,非常清楚那些文字,对自己精神世界产生的冲击,两相比较,他愈发觉得这种观书方式很值得尝试。
只是看见一个明明熟记于心的字,却偏偏要不去思考它,还要假装不知道这个字的意思,甚至不是假装,而是要你真正忘了这个字的意思,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,都是极为困难的事情。
“见字忘意,要把认识的所有字都忘光,这要怎么才能做到呢?”
此时赵无昊走过了宁缺的身旁,装作瞥了一眼纸张,看着那秀美的簪花小楷,似乎极为生气,对着宁缺训斥道。
“一点长进都没有,一个大男人写得一手簪花小楷,真是丢尽了我这位先生的脸面!”
宁缺回头看向了赵无昊,消耗了大量精神的脑海一阵阵刺痛,让他反应迟缓,说话都比平时慢上一拍。
“学生见过先生!”
“哼,回头写百张大字,就练习最基础的永字,明日之前交给我,写不完就不要再上我的课了!”
说罢,赵无昊一摆手,极为气愤的离开了二楼,身影消失在宁缺的眼前。
宁缺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,揉了揉脑袋,坐在地板上恢复着精神,良久才感到舒服了一些,脑袋再次转动了起来,有些奇怪的说道。
“赵先生,今日怎么这么早就离开了旧书楼,往日不都是待到太阳下山的吗?”
“难不成是被我的簪花小楷气到了?百张永大字,真是够狠的,今晚怕是要熬夜了!”
宁缺苦笑一声,站起身来,他受到了赵无昊处罚,百张大字,需要写很久的时间,今天只能这样结束了。
突然,宁缺脚步一顿,猛地转身,恍然大悟,目光直直看向了纸张之上的那几个字迹,喃喃自语道。
“不对,见字忘意!永字八法!”
对于任何一个接受过普通书法训练的人来说,永字永远是他们最熟悉的字。永字八笔刚好具备楷书八法,正所谓点为侧、横为勒、竖为弩、钩为跃、提为策、撇为掠、短撇为啄、捺为磔,这便是著名的永字八法。
宁缺的眼睛越来越亮,一个永字拆开重复再组,便基本可以组成世间任何一个字,那我用永字八法拆字复观,那就等若可以把所有字都认成永字?
宁缺知道这不是很有效率的方法,甚至不是一个聪明的方法,只是一个笨方法,但是他不需要聪明的办法。
此时,宁缺根本难以压抑住内心的渴望与冲动,深吸一口气后,毫不犹豫掀开了《气海雪山初探》的第一页。
“天地有呼吸,是为息也!”
宁缺盯着书册的第一句话最前端的那个天字,更准确地说,他眼中并没有整个字,只有天字的第一个笔画,那端端平平的一横。仿佛有一把锋利的刀子在漆黑一片的精神世界里划过,嘶啦一声,微弱的白色光芒从那道细微的缝隙中渗了出来。
然后,宁缺的眼中出现了浓墨第二横,接着是淡然的一道长撇,最后方是一捺。书册页面上那个饱满完整的天字,就以这种解构的方式,依次出现在他的眼帘内,出现在他的脑海中,而始终无法构成一个完整的意思。
眼中明明是个字,但只允许你看笔画,不允许你在脑海中组合,听上去简单,要做到这一点却是极难,绝对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到的事情。
幸运的是,宁缺苦修书法近二十年,拆字早已变成了某种本能。书家要求首先写好每一笔画,再重组框架。
如今,宁缺在脑海中强行截掉了,后面重组框架的那个部分,每当他的精神本能要去组合那些笔画时,那个深刻脑海中的永字,便开始发挥重要作用,被自行理解为永字的某一部分。而不是天字的某一部分!
宁缺要做到这种事情也十分困难,他此时已经把自己的精神全部集中起来,握着书册的双手微微颤抖,后背已经被涌出的汗水打湿,眼睫毛痛苦地不停眨动,嘴唇抿的极紧。
这次书册上的墨字进入宁缺的眼眸之后,没有像以往那般变成一团团的墨污,然后飘离纸面震荡他的脑海,而是无比清晰,缓慢地呈现在视野之中,安静而又驯服。
此时的宁缺浑然忘了一切,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些笔画,看着那一撇一捺的走向锋势,他眼帘微垂,盘膝坐在温暖的午后阳光笼罩的地板上,没有晕倒昏厥,只有无比的平静。
新的世界出现在宁缺的眼前,那是如此的美妙,温柔的春风轻轻拂动他的衣裳,儒衫前襟微微颤动,似有某种无形的力量正在里面缓缓流淌。
前襟上的痕迹流淌没有能够连贯圆融,每至胸腹间某一处便会悄然折回,就像是春风扬起湖面上的水波,推动着水面的树叶向四周散去,最终触至湖畔石壁便默默折返,终究是无法登岸或者破岸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宁缺展颜一笑,站起身来,无比诚恳的呢喃道。
“学生多谢先生指点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