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 梅丽世家 (第2/2页)
旧式的大家庭,生儿育女,密匝匝地繁衍着,一道河川划开的两道土崖子上,两边住着几个姓氏的儿孙。
其中两间茅草房是梅丽父亲与母亲索菲亚的新居。雷瑟一连住了二十来天等同学消息一同前去,老爷子耐不住发话了:“雷瑟,你这些日子了,咋还不走?”
“我不准备走了,我想去广州做翻译。”雷瑟眼神一动不动地望着梅丽爷爷,嗫嚅着后半句没有说完的话。
“我把你个驴下的,我送你这些年念经,你给我干的竟是这些活计。”说着脱下鞋底追着雷瑟打。
雷瑟仓促地南下了,搭乘同乡的长途货运半挂汽车,行了六七天到达了广州。
雷瑟一进入广州地界,全身火辣辣地烫,升腾的热开水汽笼罩着这片东南地界的天,身上的每个毛孔都涌动着汗汽。
鲜红硕大广告牌新奇醒目,干瘦黝黑的广州人像极了缅甸人种。初次乍到,来遍地黄金的陌生地界,雷瑟的贰佰元很快要捉襟见肘了,劳务市场的告示牌子上密密麻麻贴着招工信息:钣金工、机修工、高级文员、业务员、司机、厨师......,月工资五百到两千不等。
雷瑟每日都必来,没有贴招聘阿语翻译的。同学的消息像石沉大海,那些传说变得天方夜谭起来。
酷暑天,雷瑟用手捋掉一把把脸上的汗水,在街头巷尾碰运气。最初的狂妄褪去与后来的绝望颓唐交织,终于在苦熬一个月后撞开一条通天罅隙,熬过了盘古时期的黑暗。
一天,雷瑟沿着狭长的街道,找到了清真的小饭馆,道了一声:“安塞俩目而来库目。”***四海一家亲,消息向来灵通,每周五礼拜日的中午,穆民在百忙之中抽时间去清真寺叩拜、祈祷。
“沃尔库目赛俩目,年轻人,进来坐。”一个圆胖的四十上下的中年人,肚子有些发福,裤子扎在腰带里。
赤红的脸膛,咧着一口白牙,手里提着抹布正擦拭着一张贴了枫树皮的桌子。
“你想吃点什么?臊子面,揪片子、抓饭都有”说着招呼雷瑟坐。
“我打听点事情,阿贝门路熟,我刚从西北经学班出来,是个满啦,想找份阿语的翻译工作,一连有些日子了......”雷瑟黄白清秀的脸,在烈日的炙烤下,饮食不调,很快清瘦憔悴了。
店里来了客人,老板一面给客人倒茶水,一面指着不远处的小北云路说,
“你去那片试试看。那片做生意的都是中东的穆民,手脚勤谨点,看能不能找到工作。”小北云市场店铺林立,贸易大楼一间间格子铺里碰到了钟爱中国市场的黑人、中东和东南亚等人,大黑胡子,钢珠一样溜圆的眼睛,正在仔细挑选着彩灯、首饰、瓷器、小家电等物品。
雷瑟碰到了自己的第一个小老板,一个也门的经销商,经营着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台电脑的外贸公司,法人代表是巴勒斯坦人贾迈勒,雷瑟有些惊讶。
该经销公司配备了一名翻译,单子多了起来,人手不够,雷瑟的运气好,面善勤谨,被临时适用起来。
雷瑟兜里揣着《阿拉伯商贸口语手册》跟着也门老板从询价、比价、收货装柜到发货、签订合同等一点点做起。
半年的时间,雷瑟越来越多的找到和厂商直接洽谈合作的省差价生意,赢得更多认可。
月工资赚到了七八百块钱到千元不等。留守在老河川的索菲亚非,将平时的黑面馒头、黄米饭换成了白米、花卷,没有油水的日子得到了改善,与之而来几年时间里,山崖子上盖起来三间醒目的砖瓦房,梅丽爷爷一辈子只盖起了一个土院子。
雷瑟的兄弟们害起了红眼病。开始挑唆雷瑟的母亲分掉雷瑟的那部分家产,埋怨其对他们的不公,没有供养学阿语,索菲亚的日子也不好过起来,妯娌生隙。
最终得到的解决是雷瑟每月得拿出一些费用来赡养二老,兄弟们得到一点补助......雷瑟做翻译,摸熟了门道,积攒了信任的客户,慢慢兜揽起了生意,自己注册了经贸公司。
时运好起来,生活顺风顺水,如滚雪球一样,生意越做越旺。梅丽母亲的每个手指头上都戴上了金戒指,擦起了上好的雪花膏,已过世的太奶奶在坟墓里不会太过愧疚。
禾禾可以在学校用上包装精美的油画棒,而多数同学买不起五毛一包的简易包装蜡笔,梅丽也有了蓝眼睛黄头发的布娃娃,白白穿着集市上买不到的广东出产的雪莉牌花裙子。
在外闯荡的雷瑟,凭借着《古兰经》伊斯兰文化拉近了和中东***的关系,念经的内容当了安身立命的工具。
每每想兜揽大的订单,但生意中没有窥探到的暗流旋涡与错综复杂使得雷瑟捏把汗,深感汉文化的捉襟见肘与底气不足。
禾禾破天荒到了城里念书,这是老河川没有的事,弥补父亲的缺憾。索菲亚几年的时间,生了一连串儿花骨朵一样的女孩子,在老河川的风俗里,找不出一户没有儿子的人家,于是生七个八个九个十个......是司空见惯的事,梅丽的大姨生了十个闺女后最终生出一个儿子才作罢,有的即便生出了儿子,认为门户不稳,再来一个儿子作伴。
索菲亚在生完第四个闺女的时候不安地大哭一场,两年后生下第五个闺女。
然而两年后,梅丽母子却沦为
“凄儿寡母”。禾禾到了城里念书,老河川的人眼馋心热起来。忠厚的留着黑胡子的伯伯也眼红了:“雷瑟,你那个生意可以入股吗?你富贵了,也不能忘了你阿贝呀。”
“还有你小舅子们”旁边的年轻人勾肩搭背地彼此怂恿着。雷瑟在沾亲带故的父老乡亲们的鼓动与奉承下,加大了资金的投注。
“阿贝和侄子们,捎带你们入股,丑话可先说前面,做生意有风险,赚了一起赚,赔了一起赔。”雷瑟在账本上罗列下一个长长的单子,保守的几百,胆大的几千,筹集了一二十万的巨款资金。
雷瑟的心有些突突跳,祖辈在这里繁衍生息,里里外外是亲戚。命运好像被编好的程序,或许是合伙人密谋已久,就等暴发户雷瑟上钩。
在小赚了一单之后赔得精光,对方携货物潜逃了,雷瑟自己七八年的积蓄一并搭了进去。
千人仰慕变成了千人追讨,雷瑟躲债在外,案件无限期地压了下来。索菲亚带着孩子投奔了外祖父,偷偷捏下的积蓄一点点花光了,当初顶住儿子、儿媳们闲言碎语的外祖父,力排众议让索菲亚母女住下,期待又有了身孕的索菲亚能生下儿子,让亡命天涯的女婿雷瑟带到外地去。
只是天意难违,索菲亚不争气地生下第五个女婴后,雷瑟再也没有踏进外祖父家的院子。
禁不起索菲亚母女一众长年累月牵连的外祖父,终于不得不雇来一个大车,变卖了雷瑟山崖子上还没被抢尽的家什,将五个花骨朵一样的外孙女儿塞进车里,在最小孙女的襁褓里偷偷塞进索菲亚那些年拿回娘家的几千块钱。
身材高大,鹰钩鼻,凹陷着蓝眼睛的外祖父站在长长的坡道上与梅母挥泪告别。
曾经曼妙少女索菲亚,经过婚后十年的波折,像风霜击打过的茄子,皱皱巴巴,彻底不再年轻,头发一绺一绺变白,即将经历更加严酷的寒冬。
索菲亚走了一路,哭了一路,盘算了一路,守好几个孩子,奢望雷瑟有一天回来。
梅丽姐妹的生命始终在追随着什么,缺憾着什么,也始终惶恐着什么......直到此刻,梅丽突然明白了什么......
“梅丽,你还好吗?你看起来脸色苍白,你哪里有不舒服吗?(英语)”向导突然地问话惊醒了梅丽。
梅丽回过神来,几个踢球的小孩子已经不见了踪影,梅丽触了触太阳穴,摇摇头说自己没事。
“我们去村子里的社区食堂吃饭吧?”向导走在前面,Alina走在梅丽的身后,大家体察到了梅丽的异常。
这是一间七八十平米长方形通体教室,没有隔断。地面用黑土夯实,经踩踏变得凹凸不平。
高大的百年老树被砍到,顺着文理,纵横剖切后,劈成一指厚的木板,钉成结实耐用的长条桌椅,轻扣上去
“铮铮”作响。醒目的虫眼、疤结、裂纹诉说着一棵老树的故事,镌刻着光阴的痕迹。
五六排桌椅并列,中间与四周留有过道。或倚、或靠、或坐着的孩子,全都赤着脚,头发板结在一块,漏出雪白的牙齿,手背勾着桌子看着抱着搪瓷盘子排队打饭的哥哥姐姐。
前排地上放着一大桶米饭,一盆土豆咖喱样的烧菜、一盘熏黑的烤鱼垒成三角形。
一个女人正把一勺米饭和黏糊糊烧菜舀到盘子里,旁边的女人利索地盖上一块烤鱼......